从《登真隐诀》看上清派的房中修炼及其他

一、上清派和天师道

上清派之创立和兴盛在魏晋南北朝期间，一个教派的创立必定有取于之前的教派，这种借鉴是多方面的，比如教义、仪式、修炼方法、信仰体系等。东汉末年，天师道嗣师张鲁投降曹操，张鲁迁居中原，天师道也开始在中原士大夫之间开始传播。东汉末年，尚有太平道，然黄巾军起义，使此教派元气大伤，后来太平教徒或并入其他门派，或隐没无闻。天师道的降曹，使得此教派得以获得政府许可，继续发展壮大，遍布全国。然原本蜀中政教合一的天师道，此时所处环境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其原有的二十四治的祭酒，纷纷自立山头，或败坏教规。天师道面临极大的考验，亟需进行改革，以适应新形势。

此时南北朝时期，北方有寇谦之的改革，南方有陆修静的，茅山则有陶弘景真人的上清一派。这三个宗派，其实于天师道都有所继承，改革了天师道的一些弊端，进而形成自己的特点，而独立于老天师道之外。是以《老子想尔注》本反对存思之术，但上清派却以存思为召真降灵，却邪成仙之要术。朱越利先生认为“上清派与两晋天师道渊源截然不同”，其实是不对的。如《登真隐诀卷下•章符》云：“若欲上逐鬼章，当朱书所上祭酒姓名。”天师道好巫鬼之术，本是巴蜀之风气，天师道因之纳入其信仰体系，而此风亦随天师道之传播而为上清派所继承。如果说上清派与天师道渊源截然不同，则此巫鬼信仰又从而何来？祭酒为二十四治之掌教，此亦天师道之称呼也。此中又有“注气鬼病”、“冢讼”等言，都可见天师道的影子。故上清派的房中术，也不能排除天师道之影响，盖上清出现之前，天师道为当时之主要宗派，上清祖师之一魏华存真人也是天师道的祭酒。

二、上清派房中术

甲、天师道黄赤合气之术

在上清派各宗师中屡次提及“黄赤合气”、“黄书赤界”等字眼，首先我们了解一下什么是黄赤合气之术。清虚真人曰：“黄赤之道、混气之法，是张陵受教施化为种子之一术耳，非真人之事也。吾数见此而绝种，未见种此而得生矣。百万之中莫不尽被考罚矣，千万之中误有一人得之。尔慎言浊生之下道，坏真霄之正气也。思怀淫欲，存心色观而以兼行上道者，适足明三官考罚耳。所谓抱玉赴火、以金棺葬狗也。色观谓之黄赤，上道谓之隐书，人之难晓乃至于此。”紫微夫人说：“《黄书赤界》虽长生之秘要，实得生之下术也，非上官天真流晏景之夫所得言也。此道在长养分生而已，非上道也。有怀于淫气兼以行乎隐书者，适足握水官之笔、鸣三官之鼓耳。玄挺亦不可得恃，解谢亦不可得赖也。”从清虚真人和紫薇夫人的评述中，我们可以推断黄赤合气乃天师道所传的房中术，其功效不过“种子广嗣”、“还精补脑”而已。

天师道的经典已不可考，我仅能从上清派的评论中猜测一二。大概黄赤合气是要男女交媾，这交媾不仅限于夫妻，甄鸾《笑道论》中记述他在道教宫观中见到了合气的情景。“男女至朔、望日，先斋三日，入私房诣师立功德，阴阳并进，日夜六时，此诸猥杂，不可具陈。” “臣年二十之时，好道术，就观学。先教臣黄书合气三五七九，男女交接之道，四目两舌正对，行道在于丹田。有行者，度厄延年。教夫易妇，唯色为初，父兄立前，不知羞耻，自称中气真术。今道士常行此法，以之求道，有所未详。”佛教的指责，正说到了天师道的弊端，盖在蜀中的时候，教徒多为当地的庶民，民风淳朴，故易于教化，黄赤合气的不良影响也有限。而现在的教徒之中，则多为受儒教教育影响的士大夫，如此则其改革也势在必行。

乙、上清派房中术之转变

表面上看上清派之于黄赤合气持否定态度，其实不然，依据《上清黄书过度仪》的记载，黄赤合气乃是严肃的宗教活动，以男女比喻黄道赤道（即是阴阳二气），通过交媾、存思、关奏神明等仪式，使进行合气的信徒，“度为种民”“解释厄难”。故上清派对于黄赤合气的理解，远不是那么简单的。清虚真人云：“色观谓之黄赤，上道谓之隐书。”足见上清派的“隐书之道”和黄赤之道是有联系的，同样行合气之术，天师道徒怀淫色之念，故谓之黄赤；而上清道徒行合气术，则毫无淫欲于胸怀，故谓之上道。将合气之时是否有邪念于心，作为区别（泥水丹法之中也有正道和邪道的区别，某些地方与此类似）。上清派的解释使的其房中术更具有宗教的纯洁性，其进一步发展就是以“玄真”存思等方术，来代替真正的人与人之间的合气。

《抱朴子》中葛洪指责当时有些道士单以房中致神仙，但是从其所录时人之言中，我们可以窥见当时房中术在养生之外的其他作用。“闻房中之事，能尽其道者，可单行致神仙，并可以移灾解罪，转祸为福，居官高迁，商贾倍利。”这些作用和《上清黄书过度仪》所宣扬的解厄祈福基本是相同的。而从《过度仪》而冠以“上清”之名，足见上清派对于天师道之黄赤合气是有所继承的。只是随着上清派的继续发展，也逐渐形成了具有自身特色的房中思想和修炼方法，和早期天师道的黄赤合气有明显的区别。

丙、上清派房中术之特点

上清修行之特点在于存思、诵经，《黄庭经》为上清之主要经典，其中云：“神仙道士非有奇，积精累气以成真。”又说：“养生最慎房中急。”提出了积精累气，以成神仙的方法。从天师道的强调“合阴阳”到上清派的强调“宝精爱气”。

其一、服象符

《登真隐诀》也说：“御女以要飞腾，回气以求天仙，险隙甚于水火，煞伐速于斧斫，自非灰心抱一之性，殆不足以取丧失者也。中才行之，所谓吞剑而欲使喉咽不伤，当可得耶？”陶弘景似乎是否定了房中术。但是其又云：“夫人生男女，阴阳二象，伦对草木昆虫，亦自然心性。今既孤影林泽，绝偶深严，既无复交接之理，兼亦《隐书》所禁。每至四气氤氲，何能都无怀春感秋之气？如此则灵关壅滞，精想凝旷，则邪魅交媾，心事浮动。内使灵池虚泄，外令发貌衰摧。”针对这一窘境，上清派提出了解决方法即是“服象符”。华阳真人云：“故宜服符以代回炼之益，存神以运灌化之道。然后二气无偏，神和交结。斯实辄身之良方，守静之至要矣。”

按此象符，全名乃《太微帝君天皇象符》，本来是道士行黄赤合气，还精补脑之后服用的，原文云：“道士有行还精之道，回黄转赤，朝精灌命，注津溉液，使男女共丹，面生玉泽者，宜知大君之要，服象符以不老矣。”笔者猜测，“太微帝君天皇象符”，本是天师道合气之时所服用，为上清所继承。《登真隐诀》接着说：“道士暮卧，常存大君，为祝说之法。朔望服符，次运胎精之益者，如此亦成仙人，可不烦男女还补之术也。”认为道士如果知道生宫大神的名字，并且存思之，再服此象符，也能替代阴阳合气的作用，得到补益的效果，并且可以成仙。

其二、玄真之术

《上清握中诀卷下•茅君传行事诀•存明堂玄真法》，乃存思日月之象，其中有太玄上玄丹霞玉女，“冠紫芙蓉，著朱锦帔裙，正向我面，自称如此。因吐赤气注我口中，我随吐随咽，九十过，觉日月渐来薄面，玉女口亦缀我口上气液，皆入我口中，乃微咒曰”云云。其中存日色赤，月色黄，我们可以看出其对天师道黄赤合气之借鉴，黄赤即是阴阳之气也。

《上清明堂元真经诀》所述内容与此类似，其后又云：“行之五年，太玄玉女将下降于子，与之寝息。太玄玉女，亦能分形为数十玉女，任子之驱使也。此积感结精，化生象见，精之至也，感之妙应矣。”陶弘景注曰：“玉女者，亦日月夫人之女也。其感化之形，可共宴息游处耳。非为偶对之接也。前缀口注液之时，若颇有怀于中胸，则必无降眄之理矣。”强调玄真之术的纯洁性，反对在玄真存思之时，有淫亵之念。

三、上清派房中术之思考

反对淫邪，是上清派房中术的宗旨，所谓淫邪就是杜绝肉体上的接触、和内心的淫念。这其实是对天师道黄赤合气的改革，而服象符、存玄真，则是通过这些方式来替代黄赤合气的作用。上清派通过对阴阳之气的重新理解，建立起具有自身特色的修炼体系。而贸然称之为“意淫”，是不对的。盖人的机体在成熟之后，本能会产生交合的冲动，如果不能得到满足，会致疾病，这些是古人通过观察得出的结论。

按《汉书•艺文志》所言，房中术本为夫妇养生之道，方士将之改造成御女之术，甚至有“黄帝御一千二百女而飞升”的说法。天师道吸取房中术加以改造，使之成为可以度厄祈福的仪式。黄赤合气本身含有生殖崇拜的成分。

上清派早期传经之人中有不少女真的参与，如《真诰》中提到的安妃、鄂绿华等，朱越利先生指出这些说明女性参与了上清派早期经文体系的建立。故玄真之道中存思的太玄玉女，其地位颇为尊崇，盖与上清派早期的女性地位有关。

上清派通过存思来交媾的做法，可以说开后世清修派之先河，白玉蟾真人指出人自身就有夫妇，以心肾配坎离，为阴阳，交媾为黄庭绛宫，而结圣婴。故上清派存玉女注津液于道士口中，其本身含有阴阳调和之成分。只是黄赤合气是通过男女交媾而完成，上清派则通过存思来达到。上清派深化和细化了天师道的合气理论，使之更加优美和更富哲学意蕴。

同时的著名道士葛洪，也是名精通房中术的道士，葛洪虽为金丹派道士，但是却也认为房中术非常重要，并且想来其自己也对此很有研究。葛洪说：“欲求神仙，唯当得其至要，至要者，在于宝精行气，服一大药便足，亦不用多也...虽曰房中，而房中之术，近有百余事焉。”又说“人复不可都绝阴阳，阴阳不交，则坐致壅瘀之病；故幽闭怨旷，多病而不寿也。任情肆意，又损年命。唯有得其节宣之和，可以不损...一途之道士，或欲专守交接之道，以规神仙，而不作金丹之大药，此愚之甚也。”和上清派闪烁其辞不同，葛洪承认房中术的正面，提倡节欲，认为不知房中术是成仙的必要而不充分条件。葛洪又说：“仙人或升天，或住地，去留各从其所好耳。古之得仙者，或身生羽翼，变化飞行，失人之本，非人道也。人道当食甘旨，服轻暖，通阴阳，处官秩，耳目聪明，骨节坚强，颜色悦泽，老而不衰，延年久视，出处任意，寒温风湿不能伤，鬼神众精不能犯，五兵百毒不能中，忧喜毁誉不能累，乃为贵耳。若委弃妻子，独处山泽，渺然断绝人理，块然与木石为邻，不足多也。”“笃而论之，求长生者，正惜今日之所欲耳，本不汲汲于升虚以飞腾，为胜于地上也。若幸止家而不死者，亦何必求于速登天乎？”认为追求神仙本就是为了追求享乐，如果隔绝人道，则与木石何异？那神仙之术也不足夸耀了。

葛洪对待欲望的态度和上清派的是截然不同，笔者认为葛洪或许代表了早期道教的思想，因为发轫于先秦的神仙本身含有自私、享乐的杨朱精神。但是上清派的改革，是一批受儒教思想的士大夫进行，故其碍于礼教，于此未敢多言，然陶弘景真人有子嗣，故知其亦未必都绝阴阳也。先秦和葛洪等丹鼎派道士追求神仙乃是为了更好的享乐，如果说先秦人理解的神仙，是长生的富贵清乐的人，那么上清派的神仙则是禁欲和纯洁的神。这种超现实的神格的建立，与其房中术的改革是同步的。笔者认为上清派的改革，多少有些受佛教思想的影响。因为陶弘景本人也是信佛的。
此为道教发展之一大转折，学者不可不知。

主要参考资料：

《道教概说》、李养正著、中华书局、2001

《云笈七笺》、张君房纂、华夏出版社、1995

《道教史发微》、潘雨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

《抱朴子内篇校释》、葛洪著、王明校、中华书局、2010

《太平御览》、卷六五九~卷六七三、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

《登真隐诀辑校》、陶弘景著、王家葵辑校、中华书局、2011

《六朝上清经的隐书之道》、朱越利、

《论六朝贵族道教新房中术的产生》、朱越利、载于《世界宗教研究》、

本文作者：万景元     原文曾发表于《论道》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