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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陶君:《庄子》道论发微
  • 浏览 932 次 【字号 】 发布日期:[ 2013-7-13 ]

  • 陶君:《庄子》道论发微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云:庄子之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最早指明了庄子学派的思想渊源在于老子。可以说,庄学对于老子思想的继承表现为体系上的继承。庄子学派思想学说体系的核心,即自然无为的理论,便是从老子那里传下来的,即与老子天道自然无为的学说有着直接的渊源传承关系。但庄子之学又是独立的,这是因为庄子学派在继承的基础上进行了很大的加工和发展,从而建立起自己独特的理论体系,而与老子思想学说有着某些明显的不同。 

    一 

    老子的哲学是自然哲学,老子是自然学说的创始人。他通过对于天地万物的发展变化等自然规律以及古往今来的成败兴亡等社会现象的观察与思考,创造了自然无为的理论体系。天与人,天道与人道或者说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的关系是先秦时期思想界的核心问题,天道观是人们认识世界和社会的出发点,老子的自然无为主张也是从他的天道观开始的。 

    老子把自然万物的运行生灭看作是纯然遵循自然规律,他认为,万物在天地之间自然而然地生长,而大自然则依其自身的规律在运行,对一切事物都平等对待,无偏无私,而不横加干预和强制划一。天地的这种根本属性,不是别的,正是自然。所谓自然,即是纯任事物按其本身的自然趋向自我发展,丝毫不加制约和人为的改变。而所谓无为,实际上是对于自然观念的补充和说明,即自然是从正面说,无为是从反面说,自然与无为是一个概念在表达上的两个方面。“道常无为而无不为”,道以自然为原则,并不故意有所作为,而天下万物莫非道之所为,只有自然无为才能做到无不为。这便是老子天道自然无为理论的基本精神。 

    作为道家的创始人,老子最先使道具有了客观实体的意义,而成为世界的本原。他以其独创的道的理论使天道自然的思想观念进入了理论化的历史阶段,其后诸子都不同程度地受到老子思想的影响。庄学对于老子的继承表现在对其自然无为的思想核心的继承,亦即在于对“道”这个中心观念以及道的理论的继承,这是庄学之要本归于老子之言的主要标志。在《庄子》当中,“道”所表现的意义不是单一和固定的,但却是一致和相通的。“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大宗师》。下文引《庄子》均只注篇名)这段话表明,道具有时间和空间上的无限性,其状态是无形,其性质是无为,其根本就在于其自身,天地万物都是由它产生出来的,它是一切事物的根本和本原。 

    《庄子》关于天地万物生成的理论,直接继承了老子的观点。道之为物,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窈兮冥兮,惟恍惟惚,没有具体的形象和确定的形体,这个无形无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也就是“无”。而这个“无”却又是实际存在的,是一个唯一的绝对的混然一体的实际存在物。道隐无名,不见其形,为天地为之始,是万物之宗,故称之曰“无”。《天地》云:“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在最原始的泰初之时,没有有形的东西,只有一个“无”,这就是天地万物从“一”的开始。“一”是天地万物产生的根源和开始,但它本身不是有,老、庄所谓有,是有形物的存在,所谓无,是无形物的存在。无的境界并非什么都没有,只是没有有形物而已。而无形物的存在实际上也是有,有“无”就是“无”的存在。 

    那么这个无形的“一”是怎样形成的呢?《老子》讲得很清楚。如十四章中说:“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所谓夷、希、微,不过是根据道的不可视、不可听、不可搏三个方面而对道的称谓,此三者都是希微之极的意思。所谓混而为一,不过是说道极幽隐而超越感官。混而为一之“一”即有物混成之物,亦即道,即泰初之时混沌一体之气,同时又是万物之所然之理。由此可见,道是气,是自然总体,又是理,是自然界的规律,即是气与理的统一,亦即物质性与规律性的统一。道的这种性质,早在《韩非子?解老》中就已有所解释了。“一”作为宇宙万物之始,就是“无”或“道”本身,亦即那个“有物混成”“混而为一”的具有物质性的浑沌一体的气。它具有时间和空间的无限性,泰初之时只有它一个,它是天地万物之所始,故称为一。道之为数,既是第一,又是唯一。所以古书当中既有就其前者即其为形变之始而论者,又有就其后者即其绝对、唯一、莫得其偶的性质而论者。而就其无形无象,超越感官来说,它就又是无了。 

    总之,无、道、一都是道,即兼气理为一而立足于气的物质性与规律性的统一。其所以生天生地生万物而为天地万物之本原,就在于它的物质性,其所以支配天地万物的发生和发展,天地万物无所逃于道,就在于它的规律性。道非先物而出,其本身即寓于混成物之中。道不单独存在于事物之外,而是存在于一切事物之内。所谓道生万物,亦不过是万物遵循着道自然而然地以形相生而已。所以归根结底,自然界一切事物都是在按照其自身固有的规律自然和自发地运行、发展、变化的。我们说,庄子道论与老子道论有着明显的不同,这也表现为老子侧重于表达道作为本原其物质特点,而庄子则更多地强调了道作为天地万物内部的最本质、最普遍的联系及其产生发展的必然趋势的规律性特征。 

    二 

    天地万物皆得道而生,故道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道之总体曰“道”,万物得而生者曰“德”,德是道在具体事物上的具体体现,是寓于具体事物之中的道。存在于蝼蚁、?稗、瓦甓、屎尿及其他一切具体事物之中的道即是德。山之所以高,地之所以广,日月之所以行,万物之所以昌,蝼蚁之所以成为蝼蚁,屎尿之所以成为屎尿,都在于道所赋予它们的德,是德使之然耳。那么,这个德又究竟是什么呢?显然,德即是事物的本然性、固然性、自然性。听任万物依其自然性而自化,亦即任凭天地万物根据自身的特性自发地自然而然地产生和发展,这就是道。道使天地万物自然而然,万物莫不得道而后自然而然,这便是道与德的关系。 

    总之,道和德都是说的天地万物的自然性、固然性、自发性和必然性。我们说,在全部《庄子》当中,主要强调的是道的规律性,即将道作为自然界万事万物所依从的规律,因此德不过是这个规律在具体事物中的具体体现。 

    《庄子》所论述的规律性的“道”,其基本特性大致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道是超越感官的,但是不依赖于人的意识而客观存在的。二、道支配着一切事物的产生和发展,它决定着事物产生和发展的必然趋势,具有客观必然性。三、道不是独立于事物之外去推动事物的发展,而是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是一切事物本身所固有的。人们不能根据自己的意志来创造道,也不能改变和消灭道。不仅如此,道并不因某种具体事物的始终而始终,它并不随着某种具体事物的消失而消失。四、道之支配万物,并非根据自己的意志,违反事物的意愿而加以强制性的主宰,而是万物一任其自然而然。由于道对于万物无所偏私,无所干涉,从而使万物各依其自身的特性必然而自然地发展或呈现出某种特征和面貌。上述《庄子》为道所作的种种规定,都表现了道的规律性特征。(《庄子》有关这四个方面的原文见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246——247、411、741——747、754——758、916——917、1035、406——407、411、741——747、83、486、739、749——752、70、577、909页,限于篇幅而不引) 

    如前所述,道具有物质性和规律性两个方面,既是天地万物产生的本原,又是天地万物运行的规律,是物质性与规律性的统一,道的规律性寓于其物质性之中。道对于天地万物的存在与发展的决定性作用确有普遍规律的意义,但这种规律又是实体化了的,所以道并非完全等同于我们今天哲学意义上的规律。《庄子》主要论述和强调道的规律性特征,有时甚至于无视或忽视了道的物质性方面。例如《庄子》当中曾经不只一次地表达过“物物者非物”的意思,如《知北游》:“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这就是说,先天地而生、化生万物的道不是物。我们知道,所谓规律是不能产生于物之前而独立存在于物之外的,并且规律本身也不能生出天地万物,而《庄子》的话则似乎取消了道的物质性。无怪有些以黑格尔解老、庄者将老、庄之道与黑氏的绝对观念联系起来。但是实际上,《庄子》的意思不过是就道之无形的特征而强调其规律性方面而已,并非以其规律性排斥其物质性,更非象某些人所认为的神秘主义的故弄玄虚,只是对于道之规律性的着重论述掩盖了道的物质性方面,以至于显得道既失去了规律性又失去了物质性,而成为非规律非物质的绝对观念了。如果我们立足和着眼于《庄子》道论的全部,而不是只抓其只言片语而孤立片面地看问题,这个道理是不言而喻的。

    《庄子》着重申明道的规律性,而不主要强调其物质性,这是由于道的自然无为纯任万物自生自化的特性主要在于道的规律性方面。由于《庄子》强调自然无为,所以较多地表现了道的规律性特征。这与庄子学派抨击现实、倡导自由的宗旨是一致的,也是建立其自由学说的需要。 

    《庄子》的道论,不是宇宙论,其目的和意义不在于从自然科学的角度研究宇宙的起源及其演化的发展的历史等等宇宙现象和规律,也不是从哲学研究的角度出发进行关于人类认识等问题的探讨,而是在于通过论述大自然的无限和自由论证其社会人生理想和主张。所以《庄子》论道,只是意在说明道和天地万物本身所具有的自发性、必然性以及自然而然的基本属性,将道的基本属性和天地万物的自然性自发性引向社会人生。至于宇宙的本体和天地万物的始原问题以及各种具体的规律,《庄子》的作者们是无意去探索、分析研究和掌握的。而且限于当时的条件,他们对这些科学问题也无法弄清,所以他们对此的基本态度是不可知而不求知,若有人问则报之以不知。对于这些问题的回避不谈而不随意胡说八道,正表现了庄子学派的科学态度,当然,这也是由于其学说宗旨在于“人生”而不在于“宇宙”这一基本性质所决定的。 

    虽然《庄子》的目的不在于掌握和利用多少具体规律,也不在于探讨和研究自然科学和宇宙本体,但它详明充分地阐述和论证了自然规律的客观存在及其无时不在无所不在等等基本的性质,在哲学史上这本身便具有不可否认的进步和积极意义。 

    《庄子》所论证的大自然一切事物中都存在着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不依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一切事物都是依其本身所固有的特性(即道或规律)自发地必然地而又是自然而然地产生和发展,没有强制,没有主宰等等自然现象,正是《庄子》作者所渴望的自由,也是其自由学说的理论基础。他们向往只按自然规律去生活,要把自然规律运用于社会人生,使人们都享受着自然人(理想化的)的自由,从而希图使人类的社会生活同自然界一样,服从于自然规律(当然也是理想化的)。他们并非看不到人类社会具有自身的发展规律,与自然界有着本质的区别,他们也并非抹杀和混淆自然规律与社会规律的界限,他们的设想纯然是理想主义的,他们的目的在于否定不合理的黑暗现实人生和追求一种美好的自由理想的境界。 

    在《庄子》当中,蕴含着对于大自然的无限热爱之情和对于自然现象的浓厚兴趣。《庄子》的作者将自己的精神寄托于广阔的大自然,对于天地万物及其生成变化的规律进行了细致的观察和思考,从而对大自然运行的基本特性作出了自己理论性的总结。大自然和谐、安宁、静谧,充满生机,与当时动乱黑暗的社会人生形成尖锐的对比。在社会现实中看不到希望、找不到自由的庄子学派面对大自然的启发,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发现了自己的理想自由。放眼于大自然的无限与自由,这是形成庄学思想的理论基础的最重要的因素。庄子学派把自己放在“道”的高度,从无限的时空着眼,仰观宇宙,俯察万物,从而看到世间万物对于无穷的宇宙来说,不过是一些极小的存在。“天下之水,莫大于海……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米之在太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秋水》)他们认为,从无限的时空和道的立场看,万物的存在本身就是微乎其微的,而它们彼此间的差别则是更加微不足道的。所以虽有差别,“相去几何”(见《知北游》)?根本不值一谈,又奚足以分别其中的优劣高下呢?严复在《则阳篇》评点中说:“今科学中有天文、地质两科,少年治之,乃有以实知宇宙之博大而悠久,回视大地与历史所著之数千年,真若一映。庄生未堂治此两学也,而所言如此,则其心虑之超越常人真万万也,所谓大人者非欤!”在中国历史上,是《庄子》最先系统地论述了人类与大自然的矛盾对立关系,从而赞美大自然的伟大,叹息人类社会的渺小,主张保持大自然的素朴纯洁,反对对大自然的自然状态进行人为的干扰和破坏。庄子从无限大处着眼,而反对斤斤计较于人世间微小的利害得失,这既是对社会现实的厌倦与批判,又是对其无限、自由的“大美”的追求。 

    黄侃先生说:“大抵吾土玄学,多论人生,而少谈宇宙。”(《汉唐玄学论》)老、庄之谈宇宙也是为了论人生。庄子正是在接受了老子学说的基础上,从观察大自然入手,对大自然的自然无为化生万物的特性进行了进一步的详细的论证和发明,并继承了老子的传统,将天道自然无为的理论运用到社会人事上来。因此庄子的人生和治世之道的基本精神便是以“天道”来代替“人道”,希图将人的有意识有目的的生存活动改变为大自然那样的无意识无目的的自然运行。道的精神被作为宇宙万物最普遍最基本和最本质的属性与联系而加以论证并引向社会政治的时候,道存在于天地万事万物之中;而当“道”被作为远离尘世的自由境界的时候,道便彻底超脱于一切事物之外,实即泰初之无的状态。因此庄子的绝对自由的理想境界不过是“无”的境界,在这里庄子所强调的不是无的物质实在性,而只是一种理想的主观的境界。这种境界被庄子赋予了客观的意义,而与世界本原的理论一致起来并互为补充。以“天道”代替“人道”,作为社会政治理想,在现实中无法实现,于是不得不最终落脚于绝对的精神自由,所以上述道的主观性质在《庄子》道论和庄子自由理论体系中有时显得特别突出。庄子学派宣扬这些理论,其主要目的在于根本否定和彻底取消君主专制的制度和观念,从根本上推翻一切维护等级、宗法、专制主义制度的观点学说,引导人们在与现实社会彻底决裂的基础上,超脱现实,以改变现实。而且,他们的宣扬和提倡无意识无目的,有希望达到合规律合目的的因素。庄子有改造社会的要求,并且有实际的政治主张和尝试,虽然庄子向往在那“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逍遥乎寝卧”的生活(见《逍遥游》),甚至说,“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忘我难。”(见《天运》)希望彻底与人世隔绝,但在实际生活上,庄子并没有一个人隐遁山林;虽然他要追求精神上的超凡脱俗,“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但他在内心深处并没有忘怀世情和遗弃世人,仍然自觉地将改变现实作为一己之任,他的“著书十余万言”本身便说明了这一点。“其为书,辩多而情激,岂真忘是非者哉”(《齐物论》王先谦集解)!“要不然,一部《庄子》,只要‘今天天气哈哈哈……’七个字就写完了”(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文人相轻”》)。庄子学派以“天道”代替“人道”的学说出于对黑暗现实的憎恶和对自由生活的憧憬,其中所蕴涵的反对等级、宗法、专制主义制度,反对剥削压迫的不平等社会,主张人人自由,要求个性解放以及希望实现和平安宁的理想社会等民主性思想,在中国思想史上具有开创和先驱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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